亦師亦友的婆婆

原載於2012年10月《號角月報美西版》

亦師亦友的婆婆

蔣吳蘊蘭 

在〈雪英的文與畫〉一文中，名作家謝冰瑩教授這樣形容她﹕「說真話，雪英的畫是具備了真、美、善條件的，她的美德，在於深藏不露，虛懷若谷，不恥下問……但她如果不特別努力，有恆心肯虛心，也不會有今天……文如其人，這句話拿來形容雪英，恰如其份。她為人熱情、誠懇、一點沒有虛偽，最喜歡助人﹔尤其對於青年男女幫助他們找工作、成家。她是大家公認的好蔣媽媽。」

陳雪英是我的婆婆，今年夏天剛過九秩大壽。只要不出遠門，外子主中與我每週都探訪她，不是例行公事，乃是珍珠時刻。近年婆婆最愛唱詩歌，尤其是〈除你以外〉、〈耶和華是愛〉和〈愛的真諦〉。飯後，我彈琴，他們母子唱詩歌，一首又一首，一遍又一遍。唱夠了再閒話家常，天南地北，然後同心禱告。每次話別，依依不捨。雖然婚後就稱她為媽媽，但與婆婆情如母女，亦師亦友，是始料不及的。

婆媳問題，古今中外皆難免﹖

用普通話稱婆婆為媽媽，對我來說不難。因為我從小用廣東話呼喚我最愛的媽咪，何況當年與主中閃婚，多少受他父母的影響。第一次見面，看見他們牽手而來，一家六口有說有笑，摟摟抱抱，自然流露愛和溫暖，一下子我這異鄉人對美滿家庭非常嚮往，交往三個月就嫁入蔣家。

不得不承認，當初與婆婆沒有共同點。同是職業婦女，她是老師，我是電機工程師，跟她的丈夫和兒子一樣。她很會燒菜，我一竅不通，在她面前自慚形愧。而且我得承認，看到公公對她無微不至的愛，心想婆婆真是好命。

兩個女人，因為一個男人而搭上關係，難免有誤會與矛盾的時候。我對婆婆第一次起了戒心，是因為偶然從主中口中，得知婆婆曾說：「某太太懷疑蘊蘭是為了綠卡才嫁入我們家，您說呢﹖」這句話讓我很委屈，挑起潛伏心中種種不愉快記憶，例如祖母常期欺負媽咪，甚至煽動我爸納妾生男孩。

婚後數月媽咪就心臟病發去世，我心中不免常常為她紅顏薄命而惋惜。原生家庭「重男輕女」的包袱，讓我沒有安全感，心情不好時，愛講道理的主中完全不理解我為何「五子登科」還不滿足。在他眼中，當初的「波斯貓」已經變成「母老虎」。時有衝突，我看不到婚姻的出路，自覺是蔣家的局外人，更常以「工作忙碌」和「身體疲倦」為藉口避開參與家庭活動。為了成就感，我把精力完全放在工作上，當年拼命在硅谷打拼，成為工作狂，令夫妻感情更走下坡。有一段日子，主中總在週末把幼兒帶到三藩市讓老人家照顧，公婆帶著孫子和兩個外孫女到金門公園玩，坐旋轉木馬輪，我曾懷疑他們只愛孫子，不要媳婦。

在基督裡，新人新體會

感謝神，結婚十三年後，我遇到救主耶穌，1989年歸入基督名下。感受到神無條件的愛和接納，人際關係也打開了全新的一頁。一年後、三年後，丈夫、兒子陸續信主，才體會當初公婆不離不棄的態度是多麼的不簡單。

打心裏感激公婆，才開始對他們有更多的了解，也衷心欣賞婆婆。她雖然看來是個小女人，卻一生追求發展健全真我，更是家中的精神支柱。看她樂天隨和的個性，難以想像她六歲喪父，與寡母及也是二十幾歲就守寡的祖母相依為命。師範畢業幾年後，在1948年坐船到台灣與未婚夫結婚，不料與寡母一別竟成永訣。不能回廣西，只好定居台灣，公公在鐵路局負責電務部門，她在小學教書，生兒養女，相夫教子。

1968年移民美國，當時公婆已經四、五十歲，但為了兒女的前途，竟毅然辭掉安定工作，把四個孩子帶到洛杉磯。找不到工作，公公所受的壓力非同小可，精神面臨崩潰，婆婆沒有怪他，也沒有怨天尤人，反而不斷的支持、鼓勵和禱告。九個月後，公公找到鐵路公司的工作，全家搬到三藩市，才安定下來。婆婆在舊金山任幼兒助理教師，後來也在天主教小學教國畫。

兒女長大後才重拾年輕時的興趣。因為學習國畫，結交了寫《女兵自傳》的作家謝冰瑩教授，還有舒曼霞和繁露。四人成了好友，被稱「四君子」。在謝教授的鼓勵及推薦下，婆婆把悲歡離合、有血有淚的故事寫下來，在《中華婦女》刊登長篇連載《移民記》，1987年出單行本，謝教授還為她寫序。婆婆曾與詩人舒曼霞、書法家馬毓靈合著《八桂居美三女士詩書畫集》，也曾在三藩市舉行個展及參加當地和各地的書畫展。一九九八年在柏克萊鄰市ElCerrito藝術中心與中外畫家聯合展出，以一幅〈玫瑰〉榮獲該市市長獎，奠定她藝術的成就，被稱「玫瑰皇后」。

我信主後，打心裡把公婆看為自己的親爸媽。他們常常乘火車來小住幾天，共享天倫，每次總是抱著大包小包的中國美食。孫兒有音樂會，又不惜遠道捧場。婆婆更用心指導孫兒畫國畫，結果孩子在北加州中文學校比賽中獲得冠軍。

公婆一輩子刻意經營愛情和友情，透過健康的溝通，彼此建造。他們對下一代的愛和接納，真的是跨越文化、語言和代溝。來自台灣、香港、日本、和越南的媳婿都愛他們如同親爸媽，連在美國土生的十個內外孫輩，長大後還會主動打電話或探訪他們，分享心事。相處和諧，樂也融融﹔想不到因為信仰，我們與公婆又有了矛盾。

 「活在基督裡」就是莫大的恩典

公婆在台灣早已是天主教徒，來美國後也每週望彌撒。1995年我放棄計算機軟件開發經理的事業，在家相夫教子，週末唸神學院，他們接受。但三年後我畢業，主中開始唸神學院，卻被看成「信得太迷」！主中決意化愛心為行動，每週到他們三藩市的家，虛心聽懂他們的感受和想法。如此差不多兩年，2000年有一天，公公對他說：「回家罷！不用擔心，耶穌已住在我心裏！」不久公公突然中風逝世，回到天家。雖然哀傷，但這句話成了主中與我莫大的安慰。

起初婆婆在悲痛中不能接受公公的離開，但主中持續每週探訪，終於婆婆也相信耶穌真的從死裏復活，明白及接納神的主權。2003年主中帶她到〈金門教會〉的〈家樂團契〉，有了教會肢體生活，又被邀開國畫班，直到如今。主日崇拜、團契、教國畫、與親友相聚，婆婆的日子過得很充實。

婆婆與公公同心同行五十多年，從廣西、到台灣、到美國，無怨無悔。她以言教和身教建立健康美滿的婚姻和家庭，把最珍貴的禮物送給兒女，造就下一代。轉眼間，我也變成媳婦的婆婆、孫女孫兒的奶奶。奇妙的是，我從高科技工程主管轉成老師、輔導、教練，喜歡用照相機的鏡頭來畫畫，也喜歡寫文章，只是還沒有出書。有時一起看相片話當年，婆婆突然會說﹕「蘊蘭，謝謝您把主中帶到教會，讓爸爸跟我也認識耶穌。」有一次主中與我快要出遠門，婆婆送我們下樓，緊緊抱著我說﹕「蘊蘭，謝謝您多年來照顧主中。」我也緊緊回抱，說﹕「媽媽，謝謝您﹗我愛您﹗」

蔣吳蘊蘭持有加州婚姻家庭治療師執照，是ParentingABC.com創辦人。